前不久,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經濟學家提出的一個觀點在網上網下受到了激烈批評,這引起了不少的關注。一位年輕的老朋友給我寫信。他說,從改革開放之初,厲以寧提出承認人性的自私自利開始,就被罵得厲害;最近的吳敬璉,提到春運漲價的問題,也被罵;當然,被罵的還包括去年的改革第三次大爭論中的經濟學者。 從中外歷史看,經濟學家挨罵不乏其例,然而,今天中國經濟學家被罵更接近于某種“社會現象”,因此需要探討其中的社會原因。
經濟學家被罵的歷史溯源
經濟學的歷史并不久遠,如果從斯密1776年發表《國富論》算起,到現在為止不過231年,如果從馬歇爾1890年出版《經濟學原理》將這一學科的名稱由政治經濟學改為經濟學算起,則只有117年,但中間曾經歷過激烈的論戰。最明顯的是19世紀,馬克思、恩格斯以“革命者”的角色出現,他們批判和怒罵的前輩及當代經濟學家可以排成長長的名單。 馬克思還首創“庸俗經濟學家”一詞,并將所有他罵的經濟學家歸入“庸俗經濟學家”的行列,怒斥他們的理論是為資產階級辯護,為資本家辯護。應該說,馬克思的批評并非出于私憤,而是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當時的社會民眾。假設當時有網絡的話,他們的言論想必會贏得最高的點擊以及最多的喝彩。 “庸俗經濟學家”被痛罵的最主要的社會背景就是收入分配不公。當時的歐洲有兩個最大的特點。一是經濟發展迅速,“資產階級在它不到100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
(《共產黨宣言》)然而,另一方面,經濟繁榮的成果并沒有被廣大民眾所分享,相反工人階級陷于極度貧困,階級對立特征明顯。 社會的不公使得馬克思成為斗士,對資本及其“人格化的代表”——資本家發出了最強烈的控訴。馬克思、恩格斯還對“代表資本家利益”的“庸俗經濟學家”提出了尖銳的批判。 20世紀后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蘇聯、東歐劇變后的情形與馬克思時代多有不同。一方面,西方的市場制度發生了深刻變化,收入分配中產階級化,階級對立幾成歷史。另一方面,經濟學越來越走向“科學實證”,數理化特征明顯,融合了古典市場理論與凱恩斯主義的新古典經濟學,無論是在解釋現實還是指導現實都取得明顯成效。所有這些,帶來的是對主流經濟學的權威地位的認可,以及人們對主流經濟學家的信服,挑戰與批評漸漸不聞。
經濟學家的自身責任
中國的情況,則是在改革開放后,一批懂得現代經濟學、尤其是對市場經濟思想較為了解的學者,因為能夠對中國經濟改革提出建設性方案而迅速應運而起,而經濟學家們的建言在相當一段時間不僅得到了政府的支持,也受到了民間的鼓勵。可以說,在改革開放后的相當一段時間內,中國經濟學家與政府及社會公眾的關系都是最好的,他們得到的“表揚”和眼球相比于其他社會學科的學者也是最多的。 說到底,是中國貧窮的時間太長,中國的老百姓太渴望致富,政府太渴望經濟發展了!這導致了致力于研究“國民財富”的經濟學家一枝獨秀。 那么,中國的經濟學家為什么從大紅大紫突然成為被罵的對象呢?其原因同樣在收入分配。今天的中國,許多情形當然與19世紀的歐洲大不相同,但有兩點非常相似。一是發展神速,中國的發展速度超過了當年的歐洲,中國在過去20余年取得的物質文明成果超過了中國歷史上1000年的成就。第二就是收入分配的嚴重不均,在過去20多年中,中國的收入差距也迅速由平均主義式的分配走向收入分配的兩極分化,許多人甚至陷于赤貧。 也就是說,經濟繁榮了,但是經濟的繁榮并沒有被社會公平地分享。當初,人們對中國經濟繁榮充滿了希望,然而現實卻是一些人仍然貧窮甚至更加貧窮了,理想與現實的反差不能不讓許多中國人感到憤怒。
感激與原諒
對此,中國經濟學家需要有一個理性而平和的反思。中國的經濟學家應該承認,過去的這些年,經濟學的主流的確是更多地注重了效率而忽視了公平,更多地關注了改革方向的正確卻忽視了過程的公正,更多地關注了民營資本的利益卻忽視了更廣大的民眾的利益,更多地重視了市場化卻忽視了民主化,或者說更多地注重了經濟的變革卻忽視了政治體制的變革。 所有上述不足,最主要的責任無疑要由決策者承擔,而不能由經濟學家負責,但經濟學家無疑要對今天的中國走向失衡負一定的責任。 遺憾的是,有些中國經濟學家卻因為被罵而走向與民眾意見的對立,以為民眾是愚昧的,不可救藥的,沒有看到社會的批評其實更多包含的是公眾對現狀的不滿以及對未來改進的希望,其中也包含著對經濟學家們的期待。 中國經濟學家還必須承認,他們至今仍然缺乏勇氣面對真理和真實,缺乏維護民權的意識和意志,缺乏推進中國最需要的政治改革的決心,以及在今天利益多元、改革紛繁復雜的時刻提出真正合理的改革方式的智慧、能力。他們更多想到的是一己利益的得失,而不是社會公眾的利益。 中國的經濟學家也必須承認,他們的學術能力與國際相比有明顯差距,他們的政策建議也常有不周到的地方。 我個人對中國許多經濟學家特別是諸多被罵的經濟學家大多抱有敬意,因為我知道他們的歷史貢獻,也深知在中國建言仍有許多羈絆。我個人同時也對經濟學家在推動中國的更加全面、平衡、科學的發展方面抱以樂觀態度。 歷史將感激那些為中國改革發展做出過真正貢獻的經濟學家,并原諒經濟學家們在某一時期政策建言的不完全以及人格上的軟弱。 (《南方人物周刊》7月
作者為北京科技大學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