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棵大樹,我是指柯達,130年的大樹。 1970年代中學生是怎樣玩照相的?當然是黑白的——每每到北京東四照相館買一瓶顯影液和一瓶定影液,每瓶5分錢,是照相館用過的,尚余藥勁。相紙是照相館裁剩的紙邊,窄的不過三兩公分,一卷卷用黑紙包好,按重量賣,一卷1塊來錢。回家在暗室里打開紙卷,如果里面有一兩張大紙邊,就像撿了金娃娃。 膠卷大多用21定的保定卷,更便宜的是所謂的航空卷,60米,一大鐵盒,在暗室里裁開,一個個卷到用過的暗盒里。這些暗盒有保定的、代代紅的、公元的,甚至有富士的,但沒有柯達的。因為柯達暗盒是一次性的,打開就廢。 大學畢業之前,我從沒買過一個柯達膠卷,只有看著柜臺里那些黃色的柯達,說天氣不錯啊。實際上,拍彩照都少。某日有人送我一卷柯達彩色反轉片,明白告知是過期的,說瞎拍著玩吧。正碰上北京西直門立交橋要拆,我揣上這貨頂著太陽去給立交橋留遺照。沖洗出來一看,通通是暗藍色,人的臉上稍有那么一點點暖色。這當然賴不到人家沖洗師傅,我還腆著臉對旁人說,不錯,就是這樣嘛。 在我等境況里,柯達真是一棵須仰視的大樹。后來,這大樹越發招風了。1998年3月23日,柯達以10億美元收購除河北樂凱之外的中國6家感光材料企業。 為什么留下樂凱?樂凱是根紅苗正的國企,是1958
年蘇聯援建的156個大項目之一。據說“文革”中,旁的企業受到沖擊,但樂凱沒有,因為江青有令,樂凱膠卷要拍衛星發射,要拍革命樣板戲,紅衛兵不得造次。如今留下樂凱,就是要讓它扛起振興民族感光材料業的大旗。 1999年4月13日,朱镕基總理訪美,在紐約美中貿易委員會的晚宴上說:我可以告訴大家一個故事,當年我會見柯達公司的裴學德,請他的柯達公司來中國合作,那時候我曾被人稱為賣國賊。那個叫我賣國賊的人,最近對我說,他以前錯了……我認為這種讓步,對中美兩國都是有利的。 讓步給誰?賣國給誰?當然是柯達。柯達卻一點也不把自己當成反面角色看,而是再接再厲,2003年
10月23日以1億美元的現金和其他資產換取樂凱公司20%的股份。至此,一家總部設在美國的跨國公司,就這樣全行業并購了中國一個重要行業。 樂凱是否扛起了振興民族感光業的大旗?這不好說。只是,樂凱的國資身份愈發顯赫,成為國資委出資的166家大型央企之一,2011年更整體并入中國航天集團,成為其全資子企業。 還是回來說柯達。早在1976年,柯達就發明了數碼相機,但沒太拿它當干糧,還是慣性地玩膠片,慣性地賺錢。在最輝煌的2003年,柯達已經投巨資在中國建起了8000多家膠卷彩擴點。但此時,云時代了,物聯網了,大家多把照片存電腦了,冷落了膠卷、沖印。報應來了。2012年1月3日,柯達股價已連續30個交易日低于1美元,紐交所對其發出退市警告。1月19日,柯達申請破產保護。這棵大樹搖搖欲歇了。 柯達的衰落,不是因為沒有發明,沒有創新,而是太迷戀這些,太信奉技術至上,期望用專利和技術壟斷市場,賺大錢。但在數碼時代,傳統的專利保護制度漏洞百出,一些企業既借鑒柯達的技術,又靈巧地繞開專利保護,指東打西,開花結果。 當今最高層次的競爭是文化。蘋果之所以了得,是因為喬布斯們總是在揣摩消費者的時尚興趣,把最新技術與最潮文化擰到一起,層出不窮地推出新玩意,據說IPhone5將在6月面市。惡作劇是喬布斯骨子里的欲望,鬼怪精靈是蘋果的運作程序,上三路下三路通通打遍,放個屁也透出玩鬧的味道。而柯達是個西裝革履的老農,精耕細作,日落而歸,如何與喬布斯的T恤牛仔褲擰巴? 這年月,立起個大樹不易,倒下卻快,分分鐘,比如柯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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