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令時中,冒著波士頓的風雪,和朋友趕到AMC,虔誠地等看《布達佩斯大飯店》。果然,不出所料,孤兒、支離破碎的家庭、敏感且有些古怪的少女、突然死去的貓狗、火車旅行……遠僻之處(小島或深山)仿佛模型一樣的建筑,依舊孤立,但其絢麗的色彩復古的裝飾營造出來的還是小清新之中帶有小暗黑的童話小宇宙。講究用心的攝影機運動,尤其是慣用橫向平移來刻意打破室內(nèi)的立體感,定格動畫、停機再拍這些玩得爛熟的小技巧,無以倫比貫穿始終的配樂,一絲不茍的服裝道具及各種精致的細節(jié)設計,向各種文學與電影經(jīng)典致敬但又不書呆子氣的小包袱……總之,你熟悉的韋斯·安德森的一切撲面而來。更值回票價的是,此番竟有追殺、越獄等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其中對《肖申克的救贖》經(jīng)典橋段的挪用讓人會心,當然你也可能想到了《東方列車謀殺案》;而歷史博物館里的謀殺無疑致敬的是希區(qū)柯克的《沖破鐵幕》。 但韋斯·安德森不是塔倫蒂諾,也不是羅德里格斯,沒有戲仿,不搞顛覆,精致,經(jīng)典,童心未泯之中的“你好,憂傷”(《月升王國》里出現(xiàn)了這本小說的封面),學的是優(yōu)雅的歐洲范兒。看過十分鐘,就知道那個德克薩斯鬼靈精怪的文青憋著勁兒要成為歐洲意義上的電影作者。后革命氛圍中的中歐Zubrowka共和國(實際取景地是被德國和波蘭一分為二的小城G
rlitz),一個面帶感傷的女生來到作家紀念雕像前,閱讀他的小說《布達佩斯大飯店》,而這部寫于1985年的作品,講述的是1968年作家在已經(jīng)落敗的布達佩斯大飯店邂逅穆斯塔法先生的故事,當時穆斯塔法在與作家共進晚餐,回憶起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自己一生最美好也是大飯店最后輝煌的時光:他與“師傅”古斯塔夫一起的時光。在拍攝1960年代的大堂時,天花板上刻意掛了熒光燈,以區(qū)別于三十年代的色彩。“三十年代色彩呈暖色調(diào),有許多實際的照明光源與漂亮的天窗。整體上感覺更加的開放。”不僅如此,導演和攝影師羅伯特?約曼還用不同的畫面比例拍攝不同的年代。六十年代使用16:9寬熒幕,三十年代用當時盛行的1.37:1的標準比例,八十年代則使用1.85:1學院寬銀幕拍攝。比例的轉換,帶來對三個時代直觀的不同感受。在占篇幅最大的三十年代,畫面縱橫感更強,空間更舒展,人物在其中游刃有余。三個時代,三個敘事人,層層倒敘,頭尾相接,這是韋斯·安德森在敘事結構上最刻意最法式的一次。 但我首先想起的是老巴爾扎克的《高老頭》,而不是那些現(xiàn)代主義小說。暮年的穆斯塔法端坐于衰敗的布達佩斯大飯店之中,就像每天早上都一絲不茍地請理發(fā)匠到散發(fā)霉爛氣味的伏蓋公寓來梳頭撲粉的高老頭。在破敗之中維持體面,在破敗之中懷念往昔。所不同的是,穆斯塔法的懷舊源自安德森從茨威格那里獲得的啟發(fā)。對于茨威格而言,美好的《昨日的世界》就是大戰(zhàn)之前的世界。那時的歐洲是“一個太平的黃金時代”,帝國長治久安,人文藝術鼎盛,就連酒店看門人都出口成章、引經(jīng)據(jù)典,聽得懂交響樂,做得了massage。茨威格一輩子的悲憤在于,居然從歌德所說的“在一片靜謐中長大成人”卻經(jīng)歷兩次世界大戰(zhàn)。就像大飯店看門人古斯塔夫的命運,你逃得過追殺,逃得過一次納粹質(zhì)詢,怎么能逃過第二次!但茨威格懷念的黃金時代,難道不是巴爾扎克狄更斯們早已尖銳揭露過的歐洲嗎?難道不是同時代同為奧地利猶太人的卡夫卡筆下無可救贖的歐洲嗎?隨著古斯塔夫的死,“黃金時代”謝幕。而1968年、1985年以及當下分別由穆斯塔法、作家、女讀者,當然還有韋斯·安德森通過回憶、寫作、閱讀與銀幕再現(xiàn)不斷回放著茨威格絕望的懷舊與嘆息——歐洲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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