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外行人還是內行人,都能從波爾多2011年份期酒市場的熱鬧勁兒里聞到一絲不確定的意味。
所謂期酒,簡單地講,它是指葡萄酒的早期購買,即葡萄酒在裝瓶之前便開始銷售。通常情況下,顧客需要在葡萄酒到手前的一至兩年先行付款。期酒是法國的一個新酒制度,二戰以后,法國經濟遭受重創,很多酒莊的財務出現了問題,這時葡萄酒聯盟協會想了一個辦法,提前把潛質好的酒賣出去,收回的錢給工人發工資、買設備,繼續下一年的準備工作。這個制度不僅解決了酒莊的資金難題,而且讓投資者獲利豐厚,正是由于這種穩定的雙贏局面,使期酒買賣得以延續至今。
期酒的新動態
每年波爾多期酒買賣的序幕都始于在4月初舉行的桶邊試酒(Barrel tasting),因為期酒都是沒有完成釀造的酒,品酒時是從還在陳釀的橡木桶里取出,所以被形象地稱為“桶邊試酒”——酒莊需要收集足夠的媒體信息以及知名酒評人的評價,從而為期酒的定價尋找依托。
讓波爾多的酒莊和酒商大松一口氣,盡管之前一直唱衰2011年份,但酒界指標羅伯特·帕克在最后關頭還是頗給波爾多面子,除了出席品酒會,還在官網的公告欄里表示,波爾多2011年份“成熟、顏色深、香氣濃郁,總體來說好于預期”。
但安慰的話也左右不了他的打分。波爾多左岸五個一級酒莊,分數分別是拉菲90-93、拉圖93-95、木桐93-96、瑪歌
94-96+以及奧比昂92-95。在傳奇年份2009年,帕克的評分體系里,波爾多一共18款酒得到了98-100分近乎完美的分數。
或許是去年氣候不佳,葡萄提前采摘時,拉菲就嗅到了來年的蕭條氛圍,他們罕見地提前發布期酒價格,而且自降身價——拉菲莊給批發商的價格為420歐元/瓶,與2010年的600歐元/瓶相比,下降了30%。同時,他們也以行業領頭羊的姿態,呼吁波爾多的各大酒莊“拿出真誠的態度,合理下調價格”。
法國葡萄酒網的劉藝認為,這個不太出彩的年份,或許是將高昂定價拉回理性水平的一次契機,“不過,下調30%之后,拉菲依然是個過高的價格,對于一個充滿了泡沫的平淡年份來說,下行50%都不過分。”在此之前,由于經濟危機對波爾多的打擊,加之新興市場的介入,波爾多的期酒經歷了一波失控生長。以拉圖為例,期酒的批發市場價從2009年的每瓶600歐元上漲到2010年份的每瓶780歐元,要知道,在2008年,它的定價僅僅是110歐元。
有媒體將降價原因歸結為中國市場的觀望態度,但期酒價格的回歸,恰恰是由于透明成熟市場的“自省”。在知名葡萄酒評論家吳書仙看來,降價是必然的,“前兩年期酒最熱的時候,美國就有酒商撂下狠話,如果繼續這么高的定價,他們就會放棄波爾多的市場。”她說,“波爾多對接供應全球市場,如果只做中國人生意,勢必會得罪別的國家的客戶。”
這一點劉藝表示贊同,降價能讓歐洲人和其他人在被亞洲人,尤其是中國人超越之后重返波爾多。投機客拉高的價格會嚇退那些懂酒的行家,酒莊意識到,如果掙了這筆瘋狂的錢,高潮退去缺乏忠誠度的客戶被洗牌,行家們已經找到替代品,那么,他們失去的會是整個市場。
今年5月,拉圖高調宣布,將從明年起退出波爾多期酒買賣。理由是,拉圖是需要陳年的酒,有的年份甚至需要在10到15年之后才最適飲,但新興市場的飲用者,尤其是亞洲的客戶,在葡萄酒未成熟時就把它們都喝掉,實在是一件太可惜的事,因此酒莊之后只會銷售裝瓶后適飲的現酒。
實際上,在波爾多五大列級酒莊中,拉圖向來對期酒不太感冒,甚至抵觸。2007年波爾多葡萄酒公司就曾因為拉圖突然性的期酒配給中斷將其告上法庭,最終拉圖被波爾多法庭判處39620歐元罰金。
作為業內人士,劉藝去拉圖實地探訪過,“莊子有自己的流水線,現裝瓶非常好,一看就是在做奢侈品”。拉圖在酒莊內擴充了酒窖的面積,況且其母公司巴黎春天財力雄厚,它和一些小酒莊不同,并沒有需要提早出售來集資的資金和存倉壓力。“拉圖的退出某種程度上將動搖波爾多傳統的酒商機制。”吳書仙認為,利益分配不均才是矛盾的焦點,眾所周知,在波爾多,酒莊基本上都不自己銷售葡萄酒,而是由葡萄酒批發商代勞。在期酒市場,酒莊將期酒以批發價賣給擁有配額的批發商,批發商再轉手供給世界各地的二、三級酒商,在此過程中,批發商掙盡了酒價上漲帶來的利潤,卻沒有給辛苦事于生產的酒莊帶來實際的好處。“拉圖希望自己能夠真正接觸到二、三級酒商,因為他們才是真正掌握消費者的人。”
投資客的盲目和盲從
齊紹仁是ASC精品酒業的資深葡萄酒講師。他用一個故事來解釋所謂的“中國期酒熱”:一個中國人和一個猶太人來到新城鎮,兩人都開起了洗車店。第二個中國人來,又開了一家洗車店,第二個猶太人在旁邊開了家快餐店,第三個中國人來,依然經營洗車店,第三個猶太人則開了家理發店。
“所有新興市場的特點都是盲目。”齊紹仁說,但客觀地評價,也正是這種盲目,將2008年的波爾多從經濟危機的泥沼里拯救出來。
國內的葡萄酒投資顧問紛紛勸回了試圖將今年作為期酒試水年的中國投資客,理由是經濟形勢依然不樂觀,年份不好的酒升值空間有限。而且,成也拉菲敗也拉菲,去年的硝煙彌漫了大半年的假拉菲事件多多少少傷害了中國人對高端紅酒的信心——根據齊紹仁提供的數據,作為中國富人消費熱點晴雨表,北京賽特商場在4至5月份里只賣出了兩支拉菲,可謂慘淡異常。
中國人在期酒投資維系了樓市里“買漲不買跌”的消費心理。在浙江,某投資者募集了千萬資金到波爾多炒期酒,在酒莊定價陸續出來后,眼見形勢不妙,在交了首批30%左右的資金后就單方中止了合約。
從某個角度講,期酒和股市一樣。齊紹仁認識一些香港的酒商,他們早期做的期酒投資都掙了錢,秘訣是連著10年以上購買,分散風險。但這并不意味著期酒是一項穩健的投資——2009年之后經媒體渲染抱著錢入市的“散戶”,除非是業內人士,有長期合作的經銷商和客源,否則,都會面臨回購的渠道問題?指望以此發財的外行人,誰又會為你那零星幾箱莫名其妙漲得離譜的酒來買單?
無論是漲價還是降價,波爾多的期酒投資都有著自己的話語體系和游戲規則,對于無心理預期的中國人,無異于身陷無盡的潛規則。劉藝拿拉菲降價做例子,表面是420歐元/瓶,但能拿到一手價的是批發商,作為普通藏家,買入價格不會少于1000歐元/瓶。并且,從今年開始,拉菲實施捆綁銷售,想要買大拉菲,必須搭上一定數量的小拉菲、拉菲傳奇等副牌酒——美其名曰是推薦產品,但如果批發商不打包購買,則會失去下一年期酒的配額。
事實上,期酒對于中國藏家的最大價值在于,如果以期酒的形式購買,就能集齊60家列級酒莊同一年份的所有酒,而“一整套”的象征意義,是最近幾年亞洲葡萄酒拍賣市場里,華人買家爭相追捧的心頭好。
“期酒制度的確是個可以讓買家以相對低廉的價格買到好酒的方式。”齊紹仁并不是一味否定,“以喝酒、愛好、贈禮為目的的購買,期酒永遠是可以買的,而且永遠物有所值。”
“醉翁之意不在酒”
另一個被放大的波爾多元素,是中國人對酒莊的投資。波爾多有沒有中國熱尚不敢肯定,但中國的波爾多熱一定是持續升溫的。劉藝夫婦每年4月都會去波爾多試酒,密密麻麻的中國人像一夜之間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相熟的幾個餐館老板和劉藝開玩笑,說估計不多久得請幾個像樣的中國服務生了。
自從2008年青島龍海成功將位于波爾多的“拉圖拉甘”酒莊收購,媒體上關于“中國資本席卷波爾多”的言語就不絕于耳,中國人是否真正對傳統而固執的波爾多葡萄園造成了所謂的沖擊,又抑或只是夜郎國自我膨脹的輿論狂歡?
究竟有多少中國企業和中國人在波爾多購買了酒莊,業界有不同的數字。吳書仙認為沒有超過20家,上海一家葡萄酒公司的董事長張君答案接近,除去還在談判的,包括香港商人掌握的,目前正式成交的酒莊,有15家。而張君的公司,占了其中的3席。
張君所持有的三個酒莊,總計108公頃,除了一家位于右岸的圣提米隆(St Emilion),其余都在兩海之間(Entre-deux-Mers)——我們所知道的,中國公司購買的酒莊幾乎都在波爾多的這個產區,由多爾多涅河和加龍河河床沖刷所形成的平坦腹地,價格在200萬至1000萬歐元之間,相對便宜,是波爾多最大的平價葡萄酒產區。
不少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中國人大多有買地情結,更何況,擁有一個酒莊是再風雅不過的事了,簡直是上流社會交際時活的通行證。
波爾多的老酒莊主保守刻板,對他們來說,酒莊易手不僅僅是資本游戲那么簡單,更要緊的是不同文化價值觀之間的博弈。“他們毫不掩飾,能賣給中國人的,只能中下級酒莊,好的酒莊是不會出售的。”張君在收購酒莊的過程中接觸了不少當地人,“我并不認為種族問題是最主要的,事實上歐洲人對外國人的進入都有本能的抵觸。至于日本三得利旗下的三級酒莊龍船莊,拋開中間冗長的交易歷史不說,不得不提的是,三得利在毫無威士忌生產和飲用傳統的國家里,生產出能與蘇格蘭威士忌相提并論的優質烈酒。相比之下,我們中國的企業有哪一家做的東西能讓法國人感到放心呢?”
劉藝也提到了去年波爾多一個酒莊的收購案,兩個競爭對手分別來自中國的一家PE基金公司和法國當地的酒商,盡管后者的出價低一些,由于擔心中國人的做派讓酒莊幾百年來建立的“酒品”一夕之間摧枯拉朽,莊主最終還是賣給了法國人。
這是對中國人的另一種表面誤讀。至少在波爾多幾家中國酒商,都秉著謙虛的態度,甚至于中糧這樣的大國企都沒了底氣,來到波爾多的目的也無非是“完善產業鏈以及提升企業在行業內的地位”。
至于在波爾多收回投資,張君表示“這是一門長期投資,我們從未計劃短期內贏利”。這也是絕大多數中國的新貴階層并不熱衷于酒莊投資的真正原因。當然,吳書仙也能碰到一些被拉菲熱沖昏了頭腦的人,認為波爾多的酒莊有名,生產的酒一定好賣——其實,我們中國人應該是最清楚小酒莊的體制,因為中國沿襲了幾千年也不過是小農經濟,小資本小生產力必須不會有規模經濟的大效益。“除了酒商,我不反對那些想移居到波爾多,過自己種葡萄和釀酒生活的人,因為這是一種生活態度和方式,并不以經濟利益為導向。反之,則是我一定要阻止的,嚴格來說,葡萄園并不是一個好的投資工具。”吳書仙態度很明確。
買了酒莊僅僅是一個開始。吳書仙算了一筆賬,如果是規模小的酒莊,要請工人,請好的釀酒師,種植葡萄的農藝專家,房子、設備維護,算下來一支酒的出廠價定不到20歐元以上,那肯定虧本。
而付之于里的關于時間、耐心、成本和收益之間的計較,或許才是中國人真正的波爾多迷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