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05-10 作者:茶小隱 來源:經濟觀察報
|
|
|
【字號
大
中
小】 |
這幾天讀一位日本大叔種有機蘋果的故事,不施農藥后,蘋果樹越長越差,瀕臨死亡,果園幾成荒漠。但堅持八年之后,蘋果樹重新開花結果,長出“日本最好吃的蘋果”。又過了幾年,連最厲害的害蟲也自動絕跡。大叔說:是因為果園里不再有多余的營養之故。所有營養都被需要努力為生存奮斗的蘋果樹吸收了,它們的根向土壤深處扎了近20米,而依賴農藥和化肥的蘋果樹,根系只有一兩米深而已。 看到這兒不禁感嘆,大叔的蘋果,和武夷的巖茶,遠隔千里,如出一脈。世上茶葉雖多,像巖茶這樣從石縫中艱難緩慢生長出來的,卻唯此風土。 上武夷訪茶是在四月清明后,一路上的綠茶產地,紛紛采茶做茶。而武夷山茶園中,仍空無人影,采茶季要到月底才會開動。我們住在山腳下的蘭湯村,村前的崇陽溪邊,村后的田頭,一片片都是茶園。要在別處,早就是被宣傳為原生態茶了:沒有工業污染,四周全是高大樹木,園子里草花叢生。但在當地人眼里,這是最不值錢、最差的茶園,隨手種種就得了。平地水邊之茶,被稱為洲茶,對應于三十六峰九十九巖上的正巖茶,和景區周邊山坡上的半巖茶,洲茶等級最低。在蘭湯那幾日,只見貓狗躥入茶園嬉戲,從未見茶農入園打理。 武夷茶農心目中的好茶,須往山中去。 蘭湯屬于天心巖茶村,順著村后小路,繞過一座小瀑布,就能從蜿蜒小路,前往巖茶核心區“三坑兩澗”之悟源澗。武夷本源自上古火山,常見整座山峰即是雄偉崛起的巨巖,而山間亦時有斜生而出的碩巖,黝黑而堅硬。茶園往往就辟在巖石旁側,依著山勢,見縫插針,一小塊一小塊地散布于巖石、茂草和藤蘿花樹之間。半山往上走這片茶園,歸常來我們住的客棧玩耍的小劉家族所有,聽他說民國時代曾是土匪窩,稱“七十二道墻”。果然,茶園上方還殘留一段堞墻。如今這里種的是正宗悟源澗水仙,樹齡已有二三十年。小劉的叔叔是政府認定的大紅袍傳人之一,家里還有純種二代大紅袍茶園,秘而不宣,就不知在山中何處了。繼續往上攀登,一個多小時后到達大王峰峰頂下的平臺,不知何年所建茶亭石桌,供人休憩。就在石桌周圍的野草灌木間,竟也發現數棵野茶。再仔細勘察,崖邊居然有三株兩人多高的大茶樹,枝繁葉稀,梢頭正發出比尋常茶樹大一倍的芽,只是數量少得很,一株大概也就百來個芽頭,半斤茶也未見得做得出。不敢相信一上山就發現這么大的野茶樹,采了茶芽帶回給小劉確認。他們端詳半晌,說確實是水仙芽頭,那幾棵老茶樹,應該是蘭湯村矮胡家的。山高路遠,數量又少,大概疏于打理,幾近野茶。矮胡者,改革開放后蘭湯第一個開個體飯店的創富先鋒,已有偌大產業。水仙老樹雖珍貴,看起來主人卻懶得采制,更別說扛著噴槍爬上山打藥啦。 再上山,是去看朋友在正巖區馬頭巖的“山場”。正巖產區,和需買門票的武夷山風景區重疊。游客九曲泛舟,眼中所見兩岸坡上冒出的點點茶園,或許已歷茶農幾代墾護。武夷缺平地,種不了多少糧食。毗鄰之建陽,宋代即為北苑御茶專供區,延綿過來的茶葉一脈,自古就被本地人引為生計。到了明代,已有茶書中說武夷茶超越北苑,至清更鼎盛一時,英國人Fortune就是從武夷竊取茶種傳至印度。茶樹有枯榮,如今的茶園,多已更新。然而利用山間層層疊疊的小塊平地,精耕細作種茶,卻已傳承數百年。馬頭巖產區,在大紅袍原產地天心禪寺對面,九龍窠左近。所有茶園,均在山路兩側巖間墾出小塊平地,以花崗巖石塊壘砌邊緣,填充土壤。寬闊不過數百平米,狹窄的或僅種得下三五棵茶樹。壘出盆景般的茶園,全靠開墾者肩挑手扛,機械全無用武之地。層層茶園之間,間雜著原生植被。此時一種叫清明花的喬木正盛放白花,蕨類、灌木、苔蘚,在濕潤的空氣里茂盛生長,正好為讓喜漫射光的茶樹遮蔽強光。爬上山口,形狀奇特的馬頭巖映入眼中,遙望巖下茶園環抱一座道觀,據說道長棲云子常擺茶待友,吹簫饗客,混不似今人。路過馬頭巖土地祠,又下山澗,才到朋友的茶園。茶樹沿著黑色巖石邊一條狹長平地鋪開,嫩綠的芽梢剛長到兩公分長,離采摘還有二十天左右。在賞心悅目的畫卷中,朋友特意讓我們觀察葉面上的小蟲和樹間雜草野花。背負沉重的農藥化肥到一個多小時山路腳程的茶園,委實是比成本更沉重的負擔,為什么不讓自然來平衡呢!當然也不能像矮胡家那幾棵茶樹野生放養,傳統養護法是在茶樹根部施埋茶枯,也就是榨完茶籽油剩下的殼渣,做天然有機肥。 我們又出發去看另一片水仙老樅,據說已有一百二十年樹齡,家族祖先種于深山,曾歷拋荒,這些年巖茶復興,老樹茶也受到重視,于是重新整飭。通往茶園的小道曲折泥濘,四周環繞著濃密的杉林。這片茶園約摸有兩三百棵水仙老樹,四五米高。虬勁的樹干上長滿石綠的地衣、深綠的苔蘚和灰綠的樹胡子。除了證明樹齡,這些苔蘚類植物還將為原本稠厚順滑的老樹茶,增添當地人所說的“樅氣”,即青苔味,老樅茶的特征之一。踏在厚軟的落杉上看茶,眼前突現盤成圓圈的小蛇,驚呼逃逸,被笑話了。春末夏初的采茶季,茶農遭遇蛇蟲再尋常不過,只是我們這些城里人愛大驚小怪。 下山路上,途經新種茶園,一兩年樹齡的茶樹還像花盆里的植物般幼小。朋友捏起一把赭紅的土壤,讓我在掌中搓散。土質很疏松,掌上留下細碎的沙礫、小石片和閃亮的礦物質。他自豪地說:這就是正巖茶土。正巖茶,身價比半巖、洲茶高出幾倍,一方面是所處“山場”開墾不易,茶樹少,養護難度高。另一方面,則得益于高峰山巖特殊的水土。早在19世紀,英國著名化學家法拉第,就曾對彼時名噪世界的“武夷茶”作土壤分析,謂各種樣本均帶鐵質色澤,砂石含量極高,構造易破壞,入水即行分散。在疏松、富含鉀錳等礦物質的風化母巖砂礫上長出來的正巖茶樹,就像開篇提到的那位日本大叔種的蘋果樹一樣,需要努力向土地深處伸展根系,才能吸收足夠營養。而山水雨霧和豐茂林木,共同構成得天獨厚的微環境。茶青已蘊含豐富而多層次的內在物質,故能做出正巖特有的“巖韻”。所謂巖韻,有人形容為入喉之后兩頰生風的回甘,也有人形容為石頭味、金屬味。出了正巖產區,制作工藝和茶種一模一樣,卻做不出“巖韻”,是不爭事實。探訪一遭正巖產區,會立刻明白何以名之為“巖茶”,對在如此嚴苛又豐饒環境中種出的茶,也不得不嘆服。 茶圣陸羽曾在《茶經》里寫道:“其地,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下者生黃土”。如果說正巖產區,介于爛石和礫壤之間,武夷還有完全生于“爛石”的樣本,那就是武夷山自然保護區里的桐木關正山小種。 正山小種,是世界紅茶的始祖,以“拉普山小種”之名聞名于世,所有紅茶著述不可不提。然而多年出口,在國內反而名聲不顯,直到前幾年金駿眉異軍突起,帶動紅茶炒高風潮。正巖茶固然是巖茶之典范,桐木關和鄰近地區的高山,也有各自不可取代之風土。驅車進入已向游客關閉的自然保護區,窗外碧水深潭,流云幽谷,美煞人間。武夷人稱之為“菜茶”的土生茶樹,就散布于保護區腹地的竹林間。這里連正巖區的小塊平地都難得找到,林下全是雜草爛石。茶樹也無法成行成列種植,高一棵低一棵,偶爾路邊石縫里又鉆出一棵?梢韵胂,在這種土地上生長的菜茶,不可能得到一一照料,它們要花多大的努力,才能從石縫深處汲取營養。如同茶樹中的侏儒,桐木關里的菜茶,幾十年樹齡,也只能長到小半米高。而就是這樣的茶樹,在抽發的嫩芽中,已經積蓄了豐厚的內在物質。過去只采一芽二三葉,發酵煙熏,做傳統正山小種。數年前,北京來的老茶客提議,仿照高級綠茶做法,以全芽頭試制高級紅茶,竟一舉成功,改寫茶業格局。 在桐木村年輕村長的老宅檐下,我們有幸品嘗他剛做出的金駿眉。一泡茶要用上數百個黃豆大的芽頭,茶味清純,帶著淡淡的蘭香和蜜香,一如眼前的風景。他家的茶園坐落在山谷的坡地間,山峰夾峙,云蒸霧繞。矮小的茶樹看上去并不體面,卻與濕潤的巖石、桃花泡桐、古舊木屋融為一體。金駿眉索價上萬一斤,不是人人都喝得起。而山外眾多借金駿眉之名的仿品,無此處風土,絕做不出這樣的滋味。品嘗“爛石”之茶,不妨試試以傳統正山小種,那種厚重的桂圓干香,也是別處所沒有呢。
|
|
凡標注來源為“經濟參考報”或“經濟參考網”的所有文字、圖片、音視頻稿件,及電子雜志等數字媒體產品,版權均屬經濟參考報社,未經經濟參考報社書面授權,不得以任何形式刊載、播放。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