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個角度來講,去成都總是要去寬窄巷子的,不當一回游客,去領略一下詩人們開的餐館和酒吧也可以。翟永明的“白夜”、石光華的“上席”、李亞偉的“香積廚”,還有唐蕾的“小酒館”等,這些人和地方勾勒出的是一個和詩歌、美食、搖滾相關的閑適成都。從正當紅的寬窄巷子、昔日輝煌的玉林到游人如織的錦里,甚至包括鄉野的平樂古鎮—對于成都人來說,除了舒適的當下,沒有什么值得真正一成不變。

去成都總是要去寬窄巷子的
坐在成都香格里拉酒店的大堂,我看著身邊的一幅畫,那是周春芽畫的湖邊桃花,那桃花顏色嬌艷,朵朵都好似要掙脫了畫布出來炫耀,湖水藍得好似寶石,而整個色彩彌漫成一種交錯雜亂的夢境。酒店在公共區域擺上許多本地藝術家的作品,除了周春芽的桃花,還有何多苓的通往香格里拉之路等等。
而在成都,比畫家更著名的,是詩人,到了晚上,你總能在“白夜”找到他們。
詩人的“白夜”
我有些眩暈,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四川話的性感(依稀記得是楊黎或吉木朗格的原話,或許他們也醉了),然后達斡爾族的小姑娘哭了。
達斡爾小姑娘的哭可能是從李林森(“白夜”的經理、音樂人)朗誦石光華寫的一首為海子憑吊的詩開始,那還是端正的手寫稿,藍色的鋼筆字,那紙被壓得平平整整,頗有些歲月了。石光華平時并不見得帶在身上,那天倒是正巧。那小姑娘是那么喜歡海子,即便她平時沒那么喜歡或者從不愿那樣表露,但在酒精的作用下,李林森念一句,她的眼眶便紅一些;她初時還是怯怯地同吉木朗格討教詩歌,默默地抄下吉木朗格的郵箱,好讓在座的詩人們看看自己寫的詩,那樣優雅、那樣乖巧,帶著輕巧的性感,而此刻全然已是個淚人了。
這自然是酒精的作用,而“白夜”是個酒吧,雖然它也是個成都詩人們聚會的地方,但幸好伴隨詩人們的最大的習性之一便是總喜歡聚眾暢飲——雖然在座的許多人已經漸漸地不喝酒了,于是“白夜”就成了理想的窩點。
楊黎正好在舉行全國詩歌巡演,剛巧到成都,他又是成都人,也便是難得,所以一堆人多少變成了個聚會。然后聚會間人越來越多,原因已經不那么重要。在成都,夜晚有時候總比白天更熱鬧,而成都又是個不大的城市,片刻間人就來了。詩人們對女孩子總是不吝贊美,他們對我說:“你要見誰,馬上就把他叫來。”我并不想特別見誰,那種悠長的吟唱間吵吵嚷嚷的喝酒,就好像突然間用魔法將我裹進了真正的成都。
即使偶爾被轉移到了在某地方開個新茶館之類的話題上,但轉來轉去總是繞回到詩歌,那晚的話題里不知怎么飄蕩著石光華的一句詩——“梅花樹下種胡豆”,大家竟又群情激昂起來。或許因為之前我已醉了,而醉了又清醒,但那是大家都記得的一句,即便醉時也能記得。席間沈浩波來了,帶著他的幾位作者從北京過來,剛下了飛機便來“白夜”晃悠,在外間的庭院又開了一桌,略有些矜持,我走時同他們招手揮別,在“白夜”門口窄巷子的拐角上,又見到了哭泣的達斡爾族姑娘。
王鏡與楊黎說要帶我去吃提花,卻拐到一家叫做八寶海味的地方吃夜宵,我坐在他們兩人中間,聽兩位詩人好像小孩一樣斗著一些古典高雅的嘴,他們從魚子醬的味道以及錢玄同和漢語拼音方案的關系來討論網絡的作用。聽到這里,我終于決定結束我那一夜,那夜果然明晃晃得好似白晝,絢爛得好似星空永遠統治大地。
“香積廚”與美食家
“白夜”原本是在玉林的,如今已移師到了寬窄巷子(玉林還有一家白夜,但已交給別人去管了)。在寬窄巷子擺門面的詩人們于是越來越多,除了翟永明的“白夜”,還有石光華的“上席”,就在“白夜”的隔壁,生意最好的則可能是李亞偉的“香積廚”。從某個角度來講,去成都總是要去寬窄巷子的,不當一回游客,去領略一回詩人們開的餐館也可以。
雖然寬窄巷子顯然游客更多了些,雖然大多數游客只是樂于在餐廳或者酒吧的門前拍照留念,或者大大咧咧地進去參觀,但并不是說食物本身就不重要了。
與李亞偉就約在“香積廚”的大門口,他穿著咖啡色與黑色的衣服,獨自一人對著一張桌子品茗。比起前一日晚上,他現在倒不像個詩人,那淡定與悠閑的姿態,更似美食家。前一日,他在“白夜”講起自己曾經彈過的手風琴,說它就好像森林,好像蘋果,果然將我弄了個摸不著頭腦,但確實有詩人的氣勢。詩人張小靜也在一側,曾經在成都的地下搖滾界活躍著的張小靜可惜未能一展歌喉,卻真誠得像個初生的娃娃。
李亞偉確確實實是個美食家,但作為莽漢詩人,他在吃上也不見得過分講究精細,而更愿意去追求一流的原料和簡單的做法。比如他說起在銀川吃烤羊肉,只需撒些鹽便可以直接烤,但那羊肉必然要足夠好。他一年里有大半的時間在全國各地追求吃食,他總能報出他店里的某個菜的來源,為何要選用這種燒法,而非那種,這方面他總是清清楚楚。他如今花許多時間在北京和重慶,一年里還有三周的時間在上海,而到了上海的時候,他總要去騷擾對土雞有著某種狂熱勁頭的默默,專門開幾個小時的車去各地尋覓最好的土雞做煲。
他經常去云南,在那個地方,他有許多的朋友,朋友開著很多的客棧,大部分客棧只有他們才知道。而這樣的日子,他已經過了5年。如果我可以從容地下個定義,他顯然有比莽漢詩人更適合的頭銜,比如逍遙派美食家,或許這才更符合一個成都人的身份。
他對川菜顯然經驗豐富,引經據典,稱世人如今對川菜的看法顯然是一種誤解。真正的川菜早已被現代川菜擠兌得被人遺忘,而人們到四川來只知道吃火鍋。而真正的川菜更講究鮮美,辣菜最多不過占據半壁江山,而火鍋是從重慶傳來的。寬窄巷子在川菜的做法上顯然有些迎合游客之嫌,但他的下一個目標便是去三圣鄉再開一家真正的川菜館,來恢復川菜的傳統。
李亞偉說他曾經也住在玉林,但如今搬出來了,玉林早已沒落,而據他所知,他身邊許多人也陸續搬出了玉林。如今的玉林與昔日早不能比了,在過去,“白夜”的主人翟永明曾經用巴黎左岸來形容這個地方。
搖滾教母和“小酒館”
玉林昔日成名的,除了“白夜”,還有一家被稱為成都地下搖滾基地的“小酒館”,如今“小酒館”在芳沁路又開了家新店,演出多在新店,而唐蕾如果在成都的時候,去的也是新店。
我到小酒館芳沁店的時候,晚上9點還不到。來之前,我一直在思考,或做著心理準備,尋思著這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想象著扒開人群,歷經千辛萬苦,終于覓得那個正在呼朋喚友的唐姐。這地方實在太有名了。
但一切竟然是安靜并略帶寂寞的——這并不是一個演出的夜晚。然后怯怯地走進一個滿頭金白色亂發的人來,怯怯地詢問,怯怯地掏出錢包購買了某張看來是門票的東西。他的樣子比我的朝圣顯得更朝圣,終于讓我覺得沒來錯地方。
然后唐姐來了。一身寬大的衣裳,灰色,棉麻制的舒服料子,隨意束著馬尾,她說那頭發平時會披著,顯得年輕,而那天她剛從北京回來不久。那多少會令長途旅行之后的她顯得更精神,但她講起話來依然彎彎的笑瞇瞇的,聲音依然平和溫柔。
她如今的許多日子都在北京,陪伴著將要考高中的女兒,在遠離北京市區的某個郊外,過著簡樸并有規律的日子。她每天早上六七點便起,自己買菜做飯,然后遛遛狗。有一天她問女兒,“覺得媽媽現在幸福么?”她女兒便說,不再熬夜的她如今氣色好了,煙也不抽了,燒菜水平長進了,還有個這么聰明乖巧的女兒陪伴,怎么會不幸福?
或許很難想象,這位成都的搖滾教母(或者以唐姐自己的話來說是“搖滾保姆”)竟能忍受如此清凈平淡的生活。但對唐姐來說,只要舒服,生活與生活之間并沒有什么區別。之前轟轟烈烈地辦小酒館的是自己,如今實實在在做個好媽媽的也是自己,不同的人生階段,想做就做順其自然。她從來不接受任何的逼迫,而真正想做的事情,比如戒煙,便可以痛快做了。她一生都隨意,并沒有刻意去尋得自己的方向,逆反自己的人生。她昔日上山下鄉是主動向父母提出,為換得姐姐早日回城;下了鄉,她愛站在田間地頭唱歌,與人歡喜;去德國,是因為那位來自德國卡塞爾大學的教授來中國時得到她許多無條件的幫助,才覺得她真誠努力,邀她去進修;而在德國學自由藝術的時候,她在教授的鼓勵下,得以花一年的時間周游各地打工看演出;而回到國內,她只不過因不愿早起,便辦起一間想讓朋友們偶爾能來坐坐的“小酒館”。看她每一個人生的轉折,都好似命運的安排,但若非其中的熱情與激情、真誠與誠實,可能每一段的故事都會有不同的結果。而熱情與激情、真誠與誠實,在最后被唐姐歸結為搖滾精神。
“也許成都真的是一座沒有太大野心的城市吧。”我突然冒出一句。我雖然不愿輕易地將個人描述成一個城市的縮影,但我們生活在某個城市,長成某種性情,總有某種理由。
那天晚上,唐姐約我去“小酒館”新開的一家餐廳,在荷塘月色,一片很大的荷花池的中間。這家小酒館唐姐如今交給以前家中的保姆王姐打理,燒的是自貢家常菜,鮮美可口。她那日還叫去了“阿修羅”的主唱泰然,叫去了“聲音與玩具”的主唱歐波,還有林竹,一位從十八九歲開始便一直追隨著成都地下搖滾的樂迷——甚至在她到了日本求學那段時間,也不放棄;還有蔡鳴,小酒館的攝影師,他總是把小酒館的演出忠實地記錄下來。
那日陽光出奇的好,這樣的天氣在成都頗為罕見,在有著柳樹與桃花、陽光與竹椅的傍晚,我們看著天空漸漸變得深沉,然后轉為一種說不出來的蔚藍,月亮圓得發出了銀色的光芒。泰然于是趁著月色緩緩吹奏起來,那一刻我想象不出撕心裂肺的叫嚷,只知道音樂與真正愛它的人總是如影隨形。
錦里與平樂古鎮
我與錦里無緣,一次去是夜里,那里的燈籠實在太紅,那樣妖氣四溢,與陰暗幽濕的空氣彼此入侵著,好像隨時要破繭而出,大吼大叫。
第二次去,下起了大雨,白天的紅燈籠“端莊”了許多。我記得我在熊貓屋中無趣地盤桓,盡可能地在屋檐下避雨,然后拐進一家叫做“繁花似錦”的咖啡館,而從中心位置只能容一人獨立的表演臺來看,這里到了晚上便是酒吧,并奉行酒吧一切幽暗多情的準則。座位擠到仿佛我立馬能揪起鄰座的衣領,東西難吃得讓人懷疑里面的成分,但這兒依然高朋滿座。在這樣的一家店,座椅也非多高檔豪華,但出奇舒服,那種舒服是家里老沙發的那種,靠著臨街的美人靠和雕花木窗。雨還在下,透過兩盆花間的蛛網,一條淺淺的小溪正奮勇騰躍著。
這里與寬窄巷子截然不同,好似默默地有著俗到了大雅的格調。但成都一向是沒定性的,“榮桂堂”昔日老板唐希鵬說成都屬于坤地,是混沌中的混沌,向來與理性思維無干。錦里剛起來時,成都人都將錦里當成了成都的代表,等寬窄巷子出來的時候便堅決反對,而時間一長久,便又覺得寬窄巷子便是成都的本來模樣,錦里卻似慢慢落了下風。
成都的咖啡館總能展現出一副隨意的面貌。玉林的賓諾咖啡,好像舊時火車車廂一般的卡座,很普通的地方,我走入時,就好似走進學生時代校園邊上的某個小咖啡館,竟有種出人意料的隨意和簡單。周圍有人在看厚重的書,還有拿著筆記本電腦的,角落的桌子邊還聊著怎么辦個新電視節目。這里一切都顯得新奇有趣,好像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正在醞釀著巴黎咖啡館式的某種革命。而實際上,作為一家咖啡館的本質,不就是如此么?鄙視一切裝腔作勢的東西,無拘無束的成都,總是輕而易舉地便能抓住某些更本質的東西。
我對賓諾的咖啡倒并沒有深刻的印象,吞拿魚三明治是出奇的好吃。咖啡館必然帶有餐食已成了成都咖啡館的某種標志,確實是這樣,成都人有將任何地方變成自己盤踞地的本能,不管它之前是咖啡館還是什么,成都人自然有本事趴在店中不走,這樣的結果便是,你總得給他們搞點吃的。
我去平樂古鎮去得不巧了,正鬧著洪災,市區一切安穩,越往外走,越有些驚心動魄的感覺。離成都市區百公里不到的平樂古鎮,多少顯得凌亂,但游客已有不少。踩著還沾染著些許污泥的水泥地面,沿著混成黃泥水的白沫河,然后我看見左邊那戶開餐館的正用強勁的水管噴射著地上的泥巴,而右邊一戶,卻正在三缺一地打著麻將。任何事都不能阻擋成都人的閑情逸致。橋頭上,“一米陽光”客棧的老板正為行人與他的狗打著鼓。
不管如何,成都人的生活似乎總不會變化,但也許變化正在此刻,在香格里拉的一側,已建起了蘭桂坊,雖然店家們還未全部入駐,但利苑已經開了,正宗的粵式風味,已經做好了沖擊本地口味的準備;而在另一側,則是水井坊,那條有著不少凋零破敗的老建筑群的街巷將要被好好改造,而說不定有一天,它會好像寬窄巷子代替錦里一樣代替寬窄巷子。
對成都來說,除了舒適的當下,沒有什么值得真正一成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