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員工跳樓自殺的震撼力在于其密集性,媒體跟著點數,而數目居然不停延續下去,變成一個恐怖游戲。很多事情,在不得其解或需要深入剖析的時候,“比較”是一種科學方法,盡管在這里將法國的員工自殺案和富士康對比令人心情沉重,但為什么壞事的感染力或雷同性總是那么高呢? 法國每年有300到400名支薪員工自殺身亡。近年在歐盟反對政府采用保護措施造成國際市場競爭不公之下,法國農民收入下降15%,承受不住種子、肥料等供應商催債和銀行壓力,2010年頭三個月,已有9名農民自殺。另一個焦點話題是,法國電信局(France
Télécom,有102000名員工),從2007年迄今,自殺人員已達35人,使它成為工作焦慮癥的象征。特別的是,死者均為主管。這一點和談論富士康員工時,將之與19世紀西方工業革命初期的生產線勞工相比,又是一個悖論了。如果說富士康超前中國其他大型企業而先碰上承受壓力的問題,那么法國電信的例子會是富士康的未來嗎? 當然,兩者基本結構不同,生產內容各異,但就產業和經營的整體發展來看,也許不全是階段和過度的問題,基本上,還是人際關系疏離,個人價值得不到承認,工作沒有成就感,使人走上了絕路。 法國電信局自殺的主管們在事業高峰期碰到瓶頸,富士康年輕的冤魂則在就業的第一步踩空了階梯。法國電信人員是終身制,不能被隨便解雇,同時也養成了他們的依賴性,在外面自由市場上競爭力弱小,自動辭職另找工作更是難上加難,因此其自殺者多數純屬個人適應問題。至于富士康的自殺員工,幾乎每人都肩負著家庭的重擔——不是他們自己的小家庭,而是父母的大家庭。有一人在母親和弟弟前來探望的前夕跳樓,不能說沒有一點含意。任意加班加點,處處省錢,不惜犧牲所有休閑和娛樂,對一個初入社會的年輕人來說,理想的破滅,不愿辭職辜負家人期望的心結,成了他未能跨過去的難關。工作是為了生活得更好,而非生活的全部。若將工作當成生活的全部,當人變成了一個機器零件,勞動內容空洞,價值不明,生活(生命)的意義也跟著消失了。 管理電話和通訊的法國電信過去一枝獨秀,網絡的興起和開放、民營化,使得每天只管報到和上下班的公職人員遇到新的挑戰,有的無法解套,在上層強烈要求下,拿不出業績來,抑郁終日,最后撒手人寰;他們多數都是在家中上吊自盡。 法國電信員工的自殺頻率受到注意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中間也有過將之和全國平均自殺率比較(起初并不突出),以及是否為公司責任的爭論。法國電信問題拖了許久,最近才提出先期調查報告,巴黎地檢處4月8日下令展開司法調查,進入法律程序,也是由于分辨個人因素和公司責任不易,而且這個現象還很新,在臨床研究上是個新案例。在過去,因為工作上的煩惱而自殺的,僅限于債臺高筑的自耕農和支薪農民,他們的生活環境就是工作場所。在這個類型之外的自殺案例發生在私人空間內,很難厘定是由于工作的原因。 法國支薪人員自殺現象開始于八年前,根據“國家科學研究中心”這些年的研究,主要激發因素是“共同生活品質降低”,每個人都孤獨地面對裁判。公司里的欺壓、騷擾和不公正一向都有,但是過去工會非常活躍,員工投訴有方,心理上得到不少慰藉。但今天,大家都怕失業,員工之間的團結友愛減少了,公司又用各種提高競爭力的管理策略來代替過去的人情味,彼此的互信關系被破壞,間接影響到員工的私人生活。這種情況在各級主管身上特別明顯,他們全部的生活都被緊繃在一條“設法升職”或“不要失業”的線上,因為不進則退,最后便退出門外。 如何斷定這類自殺事件中公司的責任?法國科學研究中心心理學家、“工作與行動心理實驗室”主任克里斯朵夫·德儒(
Christophe
Dejours)說,有的死者會留下遺書,有的在同事面前自殺。遺書指責公司,充滿憤怒、屈辱和失敗感。多數表示無法再應付與上司和同僚之間的沖突,喪失了對自己的信心。他們將這種憤懣不平積壓的暴力轉向自己。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人多數具有高度工作熱情,專業能力高,而且社會親和力強。他們對公司投注大量心力,最后無法忍受被冤屈貶值。 既然有遺書,公司和其他員工的責任就很清楚了,是否追究呢?事實上,法國的勞工醫生碰到了一種“集體沉默”——有人自殺,公司上下都有罪惡感,而寧可三緘其口。這種避而不談會有破壞生者關系的危險,公司不反應,表示死者沒有任何價值,即使他的死也引不起注意,不免使人心灰意冷。在這種情況下,自殺案往往一件接著一件。 因此,打破自殺后的沉默,查明動機,不要讓自殺案給平常化了,才是防止之道。死者的遺書、周圍人的見證,都是先兆:工作環境確實發生了問題,管理方式必須改變。這點完全適用于富士康,它得研究一套增進人際關系、制止超時加班等情況的方法來,建立真正的整體企業倫理。來自臺灣的富士康應該很清楚企業倫理的重要性。
(作者系旅法學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