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教授,社會問題研究中心主任。已發表和出版過《中國工人階級狀況:安源實錄》等大量著作。
無論是著書還是在微博上立言,于建嶸始終保持著難得可貴的底層視角。
底層行走
于建嶸曾經是“黑人”,這是他廣為人知的經歷。如今人們會問他,一個高級知識分子,何以會有這么濃厚的底層意識?他會說,這跟我小時候的經歷有關。
于建嶸小的時候,曾跟母親和姐姐一起被趕到農村。在農村無法生活下去,母親只好帶著姐弟二人流落到城里,于建嶸成了“黑人”:沒有戶口。一家人沒有居住的房子,也沒有飯票布票。當時的家當就是一輛板車,板車上放著一口鍋、兩床被子。
8歲時,父親托人將他送去上小學。但總有人知道他是“黑人”,班長帶著人要拖他出教室。小小的于建嶸這時候已體驗到弱勢群體的滋味,他緊緊抱住課桌,但還是被拖了出去,母親縫的唯一一件好衣服也被撕扯爛了。從6歲到14歲,這種“黑人”的待遇一直陪伴著于建嶸,讓他過早地嘗到了人世間的冷暖。
難以磨滅的“黑人”經歷,讓他對底層人的生活和權益保護有了更多的關注。有一次在廣東演講,有聽眾問:一個高級知識分子,不應站在底層立場說話,你應代表自己的階層說話。
他指著臺下一個快六十歲的婦女說:“她是我的親姐姐,在湖南下崗了,現在來廣東當保姆,她是從報紙上看到我來演講,求東家給了3個小時假來見我的,這就是我的階級,我幫自己的親人說幾句話也錯了?!”
今年出版的《底層立場》,是于建嶸明確亮出自己“立場”的一本書。
從《岳村政治》,到《農民土地維權抗爭的調查》,再到《底層立場》,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教授于建嶸一直在以一種憂郁的眼光打量著最底層的社會現實。
《底層立場》是一本時評集,從農民工和農民維權抗爭的焦點問題入手,探討了三農問題的病灶所在、村民如何自治和信訪改革等問題。在出版了數十本專著后,這樣一本“小冊子”(于建嶸語),卻是于建嶸教授頗為看重的。
如此種種,使我們更想與這些書的作者聊一聊,以解開一些質疑者提出的疑問“你作為一名高級知識分子,怎么會站在底層立場說話呢?”這樣的質問實際上也代表了“挺于”者心中所想: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站在高處,心向底層?
于建嶸用一句話概括了自己的“底層立場”:保證每一個人的基本權利,底層人的權利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于建嶸亮出的“底層立場”符合他一貫的研究方向和觀點。最有名的事件,莫過于他與江西萬載縣委書記就拆遷發生的爭論。聽到縣委書記“不拆遷你們吃什么”這句話時,于建嶸拂袖而去。
此事也令于建嶸在微博上爆紅,現在,致力于在微博上為底層人士代言的于建嶸,已經成為擁有粉絲20多萬的微博名人。在越來越多的底層人士維權事件中,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現在,于建嶸的“底層立場”通過這本書集中展現在人們面前,它在并不平靜的池塘又擲進了一顆石子,波紋瞬間散開的時候,一種諍言者的魅力留在了岸上。
底層人的權利 更容易受侵害
問:能否用一句話來概括“底層立場”?
于建嶸:這就是保證每一個人的基本權利。因為在現代社會,每一個人的權利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底層人的權利更容易受到別人的侵害。所以我們強調底層立場,就是說底層人的權利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能因為發展,不能因為未來的利益而受到侵害,F在強勢人群侵害底層人群的事情很多,最常見的就是以公共利益的理由來侵害公民的合法權利。我強調的底層立場,最關鍵的地方就是每個人的權利都應該是平等的。
問:對這本書,你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于建嶸:那就是耀杰(指學者張耀杰)在書評里寫到的:在《底層立場》這本書里面,于建嶸有一篇文章的標題是《民心工程也不能違法占地》,其中所表達的正是我們兩個人一直堅守的底層立場:“長期以來,我們都在奉行著為多數人謀福利可以犧牲少數人合法利益的觀念,美其名曰‘舍小家為大家’。在我看來,這些做法都是錯誤的。保障每一個公民的合法權益不受侵犯,是現代社會最基本的原則。只要是合法權益,就不能以任何名義剝奪,只能是公平自愿的交換。”你不要告訴我,你做了一千件好事,現在侵犯點農民的利益有什么關系呢?你也不要告訴我,他們的上訪破壞了你的穩定,這些說法都不能成立。
問:從《岳村政治》到你一系列的社會調查書稿,再到今天的《底層立場》,能夠清晰地看到你一貫的價值體系,那就是對底層始終如一的關懷,這種關懷在今天這樣的社會轉型期的意義是什么?
于建嶸:我所有的書都在講一個問題,那就是每個人的基本權利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也不認為侵犯了老板的利益就是好的,只有每一個人的權利都受到了保護,社會才能到達和諧與穩定。此外,我所有的書還在講一個問題,要保護他們,需要制度踐行!对来逭巍分饕懻摰氖侵贫熔`行的問題。沒有制度,怎么能解決問題呢?為了研究制度踐行,我們需要了解制度中存在的問題。
先不說照顧 起碼你不能欺負弱者
問:現在很多人都在擔心一個問題,那就是底層人群的上升通道比較狹窄。
于建嶸:對,我曾經寫過文章專門講這個問題,我用過的一個詞是“排斥性體制”,關鍵是你進不去。10多年前,你讀個大學,可能就感受到了改變命運的力量,但你現在讀個博士恐怕都難以改變命運。我講過一個觀點,就是在這種固化的情況下,民眾往上的通道受到了損害,所以有些人變得更加貧窮,更加難以解決他們面臨的問題,而這樣就會越來越失望,這其實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國家有責任幫助民眾去實現自己的夢想,這方面,我曾經用了一個“中國夢”的說法。當然,實現這個夢也是很難的,我的這本書也是敘述了關于這方面的一些看法。
問:前幾天有學者認為,底層人群的困境已經威脅到社會穩定。
于建嶸:我覺得“威脅”這個詞換成“影響”更合適些。如果不改變他們的命運,就有可能對社會的穩定造成影響。
他們實際上很難表達意愿性的東西,他們常常要依賴上訪,然而上訪也往往解決不了問題。而一些地方政府又往往以合法性的理由來抓人,這就產生了一個死結。像孟建偉的情況就很典型,父親被打死了,他還不能說話,當然很痛苦啊。
問:你的微博上,前幾天提到了孟建偉,說“想起復旦博士孟建偉的父親被強拆的人打死,我淚流滿面”,孟建偉雖然是博士,可是在強拆事件中也算得上是底層人士了,而你的“淚流滿面”實在讓人喟嘆不已。
于建嶸:最近孟建偉不停地給我寫信,我分析他也沒辦法了,可以理解他。對一個人,還是應該將心比心啊。換做任何人,自己的父親被打死了,這是什么感覺?我覺得,這件事對孟建偉來說一生都會有影響的。
問:曾有學者將社會的正義原則一分為三,第一是權利平等,第二是機會平等,第三是照顧弱者,你怎么看?
于建嶸:我非常同意。另外一個問題,先不說照顧弱者,起碼你不能欺負弱者,然而一些規則的制定就有問題,F在地方政府與民爭利的情況很多,恰恰爭的是弱者的利,面對那些強勢方,你敢爭嗎?他們上訪又被阻止甚至被抓,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民眾就會越來越覺得自己受欺負,這樣當然就會越發帶來社會的不穩。
我的底層立場 和小時候經歷有關
問:在一次演講中,你曾經提到過日本學者所寫的《下流社會》,“下流社會”應該不同于底層社會,而這本書體現的理念,對中國社會有沒有什么借鑒價值?
于建嶸:這個下流社會和我們所說的“主流社會”還是有區別的,但總的來講,這個觀念對我們來說還是值得思索的。但你要說借鑒意義,我覺得也很難,因為日本社會轉型的基礎和我們不一樣。
問:你曾經在海南掙過很多的錢,即使只從經濟角度看,你也遠離了底層,那么是什么讓你一直保持了這種自覺的底層意識?
于建嶸:掙的那些錢讓我生活是沒有問題了。我的底層意識跟我小時候的經歷有關,我小時候吃過很多苦,有些你都想象不到,所以我對底層社會是比較熟悉的。
問:你有一次在中國人民大學發表演講,談你最早公開發表的研究成果《岳村政治》。而康曉光教授稱《岳村政治》為名著,但你在演講開始時這樣說,“你們也許就會發現,請我來這里講座,也就有可能是康曉光教授有生以來最大的失策,因為,我是來批判以康曉光為代表、在當前中國十分流行的‘精英主義’價值觀的!蹦敲,你是否感到,由于你作為學者所持有的底層立場,令精英階層與你產生某種思想上的隔膜?
于建嶸:不一定是明確反對我的觀點。比如說曉光,在不少地方和我還是比較相同的,他是一個很關心社會的人?偟恼f來,朋友歸朋友,觀點歸觀點嘛。一個人的生長環境不一樣,對事物的判斷就會不同。
問:還有一次演講時,有聽眾當場提出疑問,說你作為一名高級知識分子,怎么會站在底層立場說話呢。
于建嶸:嗯,那是在廣州。那個聽眾說我的立場有問題,我反問,怎么有問題?我的姐姐現在是下崗工人,我幫她說幾句話有問題嗎?
問:持這種心態的未必僅僅是這一個聽眾。
于建嶸:對,很多人都持有這種心態,他們總是認為知識分子都是應該高高在上的,好像不知人間疾苦,不食人間煙火似的。但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并不覺得自己有多高級,我就是一個能說幾句話的普通老百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