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相隔幾近兩年,華爾街的陰霾并未完全消弭。兩年前,幾乎沒有人能夠想象,長久以來作為美國金融系統(tǒng)典范的華爾街,竟然在短短一周宣告告別了一個時代——一家接一家金融機構在風暴中落馬,獨立投行就此遁入歷史,華爾街這個“金融創(chuàng)新”的代名詞也受到前所未有的質疑。
兩種聲音開始為此激烈爭鋒。批評人士試圖為華爾街貼上“貪婪”的標簽,對其因激進的行動風格造成數萬億美元的損失進行道德拷問,“金融創(chuàng)新”概念隨之遭受重創(chuàng)。與此同時,摩根大通CEO杰米·戴蒙等人則積極為華爾街申辯,認為不應將罪責完全歸咎于它,任何人都無法在這場風暴中獨善其身。
作為長期致力于全球性投資和金融創(chuàng)新研究的經濟學家,在過去兩年間,耶魯大學教授威廉·N·戈茨曼(WilliamN.Goetzmann)和K·哥特·羅文霍斯特
(K.GeertRouwen-h(huán)orst)也不可避免地一再遭遇類似的追問:華爾街是否在追逐利潤的過程中迷失自我?全球經濟是否依舊低迷?金融創(chuàng)新是否到了值得反思和重估的時刻?如何避免因“創(chuàng)新過度”而帶來的災難?
在他們看來,這個世界唯一不變的就是一直在變化。在不確定的世界中,他們并不試圖預測未來,而首先將目光投向了過去,并試圖在對歷史的梳理中為當下尋找注解。
今年,二人攜帶合作編寫的新作《價值起源》來到了中國。在這本教科書一般的金融創(chuàng)新史專著中,作者試圖勾勒金融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幾個永恒主題。“第一個主題是時間,金融本質上是價值在時間上的轉移。其次是機遇和風險,人們并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因此在不確定性中發(fā)明了對沖機制、期貨期權等來對抗風險。本輪危機正是由于風險過于集中造成的。第三個主題是市場,市場永遠是金融的基礎,包括市場監(jiān)管。第四個主題是法人企業(yè),現行公司制度作為風險吸收的平臺,是天才的發(fā)明。”
他們依舊認為,“以創(chuàng)新求生存”這句20世紀90年代曾盛行于美國硅谷的俗語并未成為商界咒語;但同樣承認,每一次金融創(chuàng)新意味著與此相伴的風險,任何一個機構都不得不擁有一定的風險承受能力,并試圖對其實現精妙控制。
最關鍵的是,無論對于華爾街那些歷盡滄桑的老兵,還是中國金融市場這些尚顯年輕的玩家而言,在實踐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金融創(chuàng)新”工具的同時,或許有必要一再重溫如上常識。這才是不斷考驗現世智慧的警世恒言。
訪談
問:在你看來,全球經濟已經脫離危險期了嗎?
羅文霍斯特:這首先取決于你如何看待危險。顯而易見,人們此前對美國經濟所丟失的信心正在一點點恢復,但未來依然會面臨高失業(yè)率等諸多挑戰(zhàn)。與此同時,歐洲國家目前的形勢也很嚴峻,希臘債務危機凸顯了其中的問題——歐洲老齡化人口龐大,而政府面對長期以來所處的失業(yè)率攀升困境,并沒有找到有效對策。
我們并不能說危險已經解除,因為世界是彼此聯(lián)系的,可能對亞洲經濟也會產生潛在的影響。
戈茨曼:事實上,我擔心世界經濟局勢可能會愈加低迷,但我并無意于任何預測。最主要的擔心同樣是失業(yè)等社會問題,如果這些問題不能很好解決,可能會增加社會和政治潛在的不穩(wěn)定因素,令部分國家的處境更為艱難。
回頭來看1929年那場大蕭條,前后幾年間經濟有相當浮動,出現了不同的對股市利好和利空的因素,但總體而言都可以歸溯至戰(zhàn)爭所引發(fā)的社會動蕩。如果能把政治問題處理好的話,我相信經濟本身是可以良性運行的。
當然,就目前來講我并沒有看到太多不利因素,但一旦世界上出現更大范圍的政治危機,我擔心21世紀初期會呈現類似20世紀初期那樣的情景,這不會是什么好事情。
問:依然有很多人在責問華爾街在這次經濟危機中的表現,你如何看待華爾街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羅文霍斯特:簡單回顧,人們會認為華爾街無法擺脫責任。因為危機一出現,金融系統(tǒng)率先發(fā)生了故障,而華爾街又對此無能為力。最初可能危機源于某些特定市場,比如抵押債券、次級按揭貸款市場等。更深一層來看,其實真正原因是一些人購買了他們當時無力承擔的房產。人們突然在一夜間發(fā)現,竟然有這么多人因房子破產或是陷入龐大債務之中。
在我看來,這源于美國的政治家們做出的一個關鍵決定——讓人們意識到擁有完整產權是必要的,并因此動用了很多機構來實現這點,金融創(chuàng)新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除非華爾街能夠恢復繁榮,否則危機會傳遞到其他領域和整個國家。
我并不認為華爾街是危機的源頭,更無須將所有罪責都加于其身。每個卷入其中的人都需要為此承擔責任。事實上在危機發(fā)生之前,任何人都很難預料它可能波及的范圍。
戈茨曼:我基本同意這些看法。不得不說,這或許是我所了解到的唯一的、最初源于各方良好意愿所發(fā)生的危機——華爾街認為可以通過分攤風險使得世界更加安全;美國政府則認為他們找到了能夠幫助窮人買得起房子的絕佳方法。因此,或許這其中有些不穩(wěn)定因素,但這個系統(tǒng)的建立初衷完全著眼于改善社會和金融系統(tǒng)。問題在于,華爾街傳遞了這種危機,它自認為已將系統(tǒng)性風險分攤到金融機構中。這也導致了危機發(fā)生后整整一年,金融機構彼此依然不信任,擔心對方持有這種劣質的抵押品。
把罪責完全歸咎于華爾街并不恰當。同時也要避免將責難過多集中于現代金融機構改革本身,而應懂得學會從失誤中學習。
問:“創(chuàng)新,或者滅亡”(Innovateordie),這句源于硅谷的諺語同樣長期在華爾街非常流行,但近來良性金融創(chuàng)新的盈利已被那些有害創(chuàng)新的損失所吞噬,人們也漸漸懷疑這一說法。
羅文霍斯特:我想這句諺語依然有它的生命力。創(chuàng)新是現代市場的生存準則,為了追逐經濟利益必然如此,任何人可以自由進出并充分競爭。在這個自由市場中,除了不斷通過創(chuàng)新尋找市場空白、在競爭中保持領先之外別無選擇。
當然創(chuàng)新總是充滿風險,這也是為什么人們會把它稱作
“風險投資”。但唯有勝者才能生存,而創(chuàng)新才能取勝。金融危機的發(fā)生或許正是風險的另一面,只不過是人們不想讓它發(fā)生的一面,并不應該成為創(chuàng)新受挫的理由。這就像是如果你從來沒有錯過飛機,只能說明你每次在機場待了太久;而如果你從來沒有失敗過,只能說明你還不夠冒險。
問:具體針對金融創(chuàng)新而言呢?比如像高盛所出售的C.D.O.(擔保債務憑證)這樣的金融衍生品,被控在產品設計之初就隱藏了關于投資風險的事實。
戈茨曼:我想大多數金融工具在設計之初都是不錯的主意,而且即使發(fā)生了金融危機,它們中大多數還是可以繼續(xù)存在下去,如果能夠很好加以利用的話。現在我更擔心法律層面對這些金融衍生品的使用限制可能會產生某些副作用。
事實上,金融創(chuàng)新一直都存在,甚至于曾經改變了整個世界金融市場的運行法則。舉個例子,我曾經研究過第一次發(fā)生在金融領域內的世界性危機。那是在1720年代的歐洲,出現了著名的由南海公司引發(fā)的法國密西西比股市泡沫。當時的問題在于“過于創(chuàng)新”,一些和風險有關的新生意模式和公司開始出現,保險公司就是那時誕生的。當時的公司除了經營如制造業(yè)、采礦、貿易等傳統(tǒng)業(yè)務之外,開始嘗試各種新生意。不出一年,這些創(chuàng)新迅速遍及整個歐洲,一個巨大的泡沫誕生,轉瞬破滅。
不同國家為此有不同的處理方式,英國人說,好吧,我們不要公司了,在沒有準備好之前干脆不要創(chuàng)建這樣的公司,這種態(tài)度最終使得英國經濟落后了至少100年;在英國大肆禁止這一創(chuàng)新之時,美國則繼續(xù)發(fā)展有限公司和公司理念。我很擔心我們目前正在重新經歷這樣的情形,很多美國人主張廢棄和禁止使用這些金融創(chuàng)新,這其實是“因噎廢食”的做法。
問:在你看來,這次金融危機會對金融創(chuàng)新產生哪些具體的影響呢?
羅文霍斯特:無論對于產品還是布局,這個過程的確暴露了金融結構的弱點。信息不對稱使得這種風險進一步在世界范圍內傳遞。這或許會引發(fā)進一步的金融創(chuàng)新——金融創(chuàng)新正是在尋找方法來繞過監(jiān)管,華爾街和金融系統(tǒng)有時正是同監(jiān)管系統(tǒng)在競爭。
問:那應該如何看待政府在這次危機中應該承擔的責任?
戈茨曼:我想似乎除了
“管制”、“責任”,美國政府這次就沒說出別的什么詞了。很重要的一點是,在此之前,大部分金融資產都歸美國政府所有,政府事實上一直在介入。
羅文霍斯特:問題并不在于美國政府要通過稅收或其他措施來保護消費者。如果試圖尋找放松管制和危機之間有什么關系的話,會發(fā)現這非常困難。政治家們其實并不清楚危機的真正原因,但在坐等答案的時候,就已經推出了很多新的管制舉措。這個過程中的輸家可能會是某些銀行,甚至會危及美國政府自身和金融系統(tǒng)。
問:就中國而言,中國的金融機構和行業(yè)應該如何避免此前在華爾街出現的問題?一些西方經濟學家認為中國的房地產目前存在明顯泡沫,在你看來,如何利用市場機制引導投資需求,從而防御房地產市場的周期性風險?
羅文霍斯特:正像我之前所說的,我想金融危機并不完全是華爾街的問題,更大范圍內應該是美國的房產政策所引發(fā)的,華爾街只是在其中扮演了某種角色。我想中國的情況完全不同,因為你們處于另一個金融發(fā)展的階段,和美國金融市場所面臨的局面相距甚遠。
金融創(chuàng)新對中國而言應該更加容易,可以引入很多更為安全的創(chuàng)新方式,抓住那些“長得低的果實”(Low-LyingFruit)。事實上有很多金融創(chuàng)新的方式尚未在這里應用,不應因為危機的發(fā)生就阻擋了它們的進入。
從歷史上看,金融市場的發(fā)展和經濟增長密切相關。比如那些擁有良好創(chuàng)意的人們并不需要成為有錢人也能享受貸款,建立有趣的公司。我想依然需要給予人們更多獲得資本的渠道。如果把中國目前金融市場發(fā)展階段和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結合來看的話,金融在其中大有可為,沒必要擔心會出現像美國一樣的狀況。
戈茨曼:中國金融市場的監(jiān)管者們歷來非常謹慎,在過去20年間推動中國金融市場趨向主流。我想或許中國的資本市場會存在一些泡沫風險,畢竟這里正處于大規(guī)模建設之中。但我并不清楚這些泡沫會如何消解,因為我無從判斷它們在金融系統(tǒng)中所占據的具體比例。
現實泡沫可能在于這些已建成的建筑物無力償付抵押貸款的風險,當然如果抵押比例很低,這無關緊要。但我并不認為目前金融系統(tǒng)本身存在太多風險,還是在良好控制之中。如果從美國、日本、印度的發(fā)展歷程來看,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要有太多負債,這樣可以有足夠空間等待市場的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