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政府終于可以松口氣了。美國第二巡回上訴法庭11月28日決定,暫緩執行此前美國紐約聯邦法官有關阿根廷必須在12月15日償還13.3億美元違約主權債務的判決,并賦予訴辯雙方3個月的申訴期。
由“禿鷲基金”發起的針對阿根廷主權債務的“圍剿戰”到此告一段落,暫時擺脫技術性債務違約的阿根廷政府可以冷靜下來好好考慮應對之策。
時間回到兩個月之前,當阿根廷自由號護衛艦被扣之時,或許所有觀眾并沒有想到劇情會發展到這一步。
小劇情牽出大故事
世界之大,歷史全貌難以窺清,偶爾只是以時間切片的形勢展現出來。10月2日,當阿根廷“自由號”護衛艦在非洲小國加納被查扣時,人們或許只是認為,這不過是兩國間的小過節。當劇情徐徐展開,更多的人物、情節陸續登場,人們不僅感嘆,“一切皆有來由。”
6月2日,在阿根廷歷史上曾經屢立戰功、被譽為民族驕傲的“自由號”護衛艦開始了新的教學環球航行,這是“一次阿根廷國力和軍力的展示”,也是阿根廷外交部所說的“加強與友好國家聯絡的重要方式”。
10月2日,當完成了1萬多海里的遠程航行之后,“自由號”停靠非洲國家加納特馬港補給。藍白相間的阿根廷國旗、帥氣的白色水手服、迎風招展的巨大風帆,一切在加納人看來都那么美好。實際上,此時的“自由號”已是落單的羔羊,成為昔日債主的囊中之物。
當天,加納阿克拉商業法庭一名法官宣布對“自由號”予以查扣,以此迫使阿根廷政府全額償還所欠總額為3.7億美元的主權違約債務。俗話說,打人不打臉,對享有豁免權的軍艦都敢查扣,阿根廷政府的主權尊嚴何在?
義憤的阿根廷政府指責加納政府公然違反國際法,扣押享有豁免權的主權財產,同時急遣外交國防兩名副部長赴加納談判。加納司法當局態度很明確:放船可以,交2000萬美元保釋金,否則一切免談。
每天4萬美元的港口服務費,讓財政捉襟見肘的阿根廷政府如坐針氈,指望一個未建交國家在利益面前給面子也不現實,在此背景下,阿根廷政府將此案提交國際海事法庭。29日,海事法庭舉行首次聽證,加納代表說:“這是一個公司和一個國家的糾紛,我們只是被動卷入”。
加納,一個僅有2400萬人口的非洲小國,與阿根廷貿易往來只有幾十萬美元,昔日無怨、今日無仇,確實沒有和一個拉美大國叫板的動機,尤其是扣押對方的軍用艦船,這一明顯的挑釁行為只有當存在一個更強大的幕后黑手時才具有合理性。
這個即將登場的角色就是美國NML資本公司,扣押“自由號”護衛艦正是該公司的杰作,但NML公司背后還有大人物,它就是管理著160億美元資產的艾略特資本管理公司,購買高違約率垃圾債券或主權債券,再通過司法途徑謀求全額還款,正是該公司的拿手好戲,這樣的公司也被形象地稱為“禿鷲基金”。
阿根廷金融危機嚴重之時,NML資本公司為代表的“禿鷲基金”抄底買入阿根廷主權債券,并拒絕接受阿方債務重組方案。2005年,該公司上訴美國紐約聯邦法院,要求阿政府全額償還違約債務。今年2月,美國聯邦法官格里塞裁定,阿政府應當賦予不接受債務重組債權人以平等的債務索取權。有了尚方寶劍的NML公司這才敢對阿根廷展開圍獵行動。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這句港臺片里的經典臺詞,用到現在的阿根廷再恰當不過了,只是這一還就是20年,直至現在還余孽未了。
上世紀90年代初,激進的新自由主義改革讓國有資產變現,大筆的錢并沒有用于生產資本性投資,在一場全民的福利狂歡之后,2001年阿根廷金融危機爆發,經濟下滑、惡性通脹讓社會財富縮水過半,政府巨額的外債更是無力償還。
前總統基什內爾力挽狂瀾,通過疾風驟雨的貨幣財政改革,把阿根廷經濟拉出泥沼,但是面對千億美元之巨的外債,這位英雄總統只能采取不太英雄的方式予以解決:2005年,經過長達3年的艱苦談判,阿政府與債權人達成重組協議,所提方案中重組債務總額之高,減債比例之大,新債券期限之長,利率之低,均為歷史之最。
聊勝于無。盡管只能收回30%的投資,60%的投資者還是接受了阿根廷政府的“倒債”方案。好在2005年之后阿根廷經濟進入高速增長期,與國內生產總值掛鉤的公債收益率還算不錯。2010年阿政府瞅準時機再度重組剩余債務,32%債權人同意簽署重組協議,但仍有8%的強硬派選擇與阿根廷政府死磕:全額還債,一分錢都不能少。
投資有風險,決策需謹慎。金融市場從來收益率和風險成正比,主權債券雖以國家信用擔保,并非毫無風險,92%的投資者愿賭服輸,選擇犧牲收益降低風險,至少不會血本無歸,而8%的強硬派多是“禿鷲基金”,他們的風險偏好異于常人,干的是刀尖舐血的活兒,他們不僅有足夠的錢,更懂得如何運用司法資源把高風險轉為高收益。
從2003年開始,“禿鷲基金”就開始通過美國紐約曼哈頓聯邦法院全額追索欠款,只是從未采取過諸如查扣對方軍艦類的過激方式,如今韌性似狼的對沖基金為何失去了耐心?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教授里卡多岡薩雷斯認為,主要是考慮到阿根廷經濟前景的不確定性和年底前的償債高峰。
去年年初以來,受金融危機影響,阿根廷經濟開始滑坡,資本外流出口下降導致外匯存底告急。在此背景下,阿根廷政府開始實行進口和外匯管制,勒緊褲腰帶攢外匯,應付年底的還債壓力。在貿易伙伴的抗議聲和國內民眾的抱怨聲中,阿根廷政府今年前10個月取得了超過100億美元的貿易盈余。
正所謂先下手為強。根據阿根廷兩次債務重組協定,今年年底連本帶息阿根廷政府將向接受債務重組債權人償還總額高達31.4億美元的債務。在“禿鷲基金”看來,如果不提前介入分一杯羹,未來阿根廷經濟持續下滑,討債更是遙遙無期,這樣一個時間窗口必須抓住,查扣“自由號”目的在于敲山震虎,提升自己在未來司法博弈中的議價力。
一個巴掌拍不響
如果阿根廷不采取過于強硬的立場,繼續爭取美國法官的支持,或許結果會不一樣,但是高傲的高喬人始終放不下身段。
阿根廷央行在美聯儲擁有存款,NML和Aurelius等對沖基金公司對阿根廷展開司法圍堵的重點主要是封存其存款。但是美國紐約聯邦法院和上訴法院基于國內有關法律和多數債務重組債權人的利益,在2007年、2009年曾多次拒絕了對沖基金的封存要求。
在多次查封存款的努力失敗后,對沖基金自2009年轉變策略,開始以阿根廷違反“債權平等原則”掀起新一輪司法攻勢。這次轉變主要是基于此前有過的判例:一家比利時法庭和美國加州聯邦法庭分別在秘魯和剛果主權債務違約訴訟中認定,“債權平等原則”適用于外國主權違約債務的重組。
轉變策略起到了效果。今年2月,過去10年中一直受理此案、并多次做出維護阿根廷主權判決的紐約聯邦法官托馬斯·格里塞開始轉變態度,認為此案適用“債權平等原則”并要求阿根廷賦予所有債權人以同等的追索權,其中包括8%不接受債務重組的債權人。阿根廷政府第一反應是不接受判決,并向第二巡回法院提起上訴。
10月26日,美國第二巡回上訴法院核準了格里塞的判決,并要求阿方最晚于11月16日提交償付方案。阿根廷方面遲遲不予回應,直至16日晚最后期限終止前回函美國法院,稱美國法院對阿根廷債務問題沒有司法管轄權,并明確表示“不會給禿鷲基金一分錢”。
阿根廷在美國發行美元債券,自然受美國法律管轄,這實際上是讓渡部分司法權換取投資者信心,以獲得更低的融資利率。阿根廷對美國司法管轄權提出質疑,在格里塞法官看來是對美國司法權威的嚴重藐視。在一次司法聽證會上,格里塞曾提醒阿根廷政府代理方美國佳利律師事務所的律師,說“如果你們的客戶繼續挑戰美國法院判決,我們將采取措施,制裁這種不當行為。”
阿根廷政府為自己的不當回應付出了代價。11月21日,格里塞判定要求阿根廷政府在12月15日前向指定托管賬戶存入13.3億美元,以償還未接受債務重組債權人違約債務,否則美國法院可能會凍結用于償還債務重組債權人的31.4億美元資金,從而使阿根廷陷入技術性違約。
阿根廷面臨兩難的局面,支付13.3億美元違約債務,等于承認了不接受債務重組債權人的索取權益,如果8%的債權人全部追索,阿根廷將背負至少112億美元債務,而如果92%接受債務重組債權人要求平等待遇,先前達成的重組協議將被推翻,從而迫使阿根廷與所有債權人重新談判。
如果阿根廷拒絕支付,那么美國法院可能采取強制執行措施,凍結用于償還債務重組債權人的資金。目前對阿根廷有利的是,美聯儲等機構從多數美國債權人的利益出發,不久前致函聯邦法院,希望所有針對阿根廷的債務訴訟要求,不應影響已接受債務重組計劃的債權人按時并正常地結算其債務。
為避免陷入技術性債務違約,在獲悉格里塞法官的最新判決后,阿根廷開始軟化立場,經濟部長埃爾南·洛倫西諾公開表示,阿方正在研究避免償付接受債務重組債權人資金被查封的可能性,同時向美國上訴法院提起上訴。
這次是動真格的
對于過去10年“禿鷲基金”的不懈追索,阿根廷政府從未真正當回事,無非是一場起訴上訴循環往復的司法博弈,對阿根廷經濟并沒有實質性影響。但是這一次,從美國金融市場的激烈反應看,“禿鷲基金”所策劃的這場大戲正在一步步累積觀眾的情緒,等待即將到來的高潮。
首先是美國金融市場做出消極回應,華爾街各大金融機構紛紛對阿根廷進入技術性債務違約提出假設。美銀美林、法國巴黎銀行、瑞士信貸和摩根大通銀行等金融機構發表聯合聲明,就可能出現的阿根廷債務技術性違約發出市場預警。彭博社甚至預測,阿根廷新一輪債務違約可能發生在12月份。
標準普爾、穆迪等國際評級公司聯合下調阿根廷主權信用前景至負面,惠譽直接將阿根廷信用評級降至垃圾級,摩根大通編制的阿國家風險指數一度飆升至1313點,超過委內瑞拉成為拉美地區風險指數最高的國家,在全球僅次于希臘,與2009年5月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的最高水平相當。
市場預期一旦形成,往往很難改變。自阿根廷金融危機以后,國際融資市場基本向阿根廷關閉了大門。如今金融市場一片唱衰之聲,國際投資者對阿根廷發行的債券更是避之唯恐不及,阿根廷國際融資環境將進一步惡化。在資本加速外流,外國直接投資銳減的當下,阿根廷正面臨著內外部發展資金枯竭的困境。
阿根廷經濟學家福斯托·斯波托爾諾認為,2011年金融危機之后,阿根廷主要依靠自主融資,因此技術性違約造成的外部融資環境惡化短期內不會對阿經濟造成太大影響,但是中期影響肯定存在,主要是對政府基建項目和能源部門的長期投資項目,例如對阿根廷YPF石油公司未來5年總額高達372億美元的投資計劃打擊很大。
目前,阿根廷40%的進口屬于資本類產品進口,主要是機械設備,通常出口國銀行會提供120天的出口信貸周期和較低的利率。阿根廷進口商協會主席迭戈佩雷斯指出,阿根廷企業從國外進口生產設備的出口信貸等將受到影響,具體表現為出口國信貸銀行和出口商會要求更短的還款周期和更高的占款利率。
阿根廷經濟學家里卡多·德爾加多認為,阿根廷大型企業通常習慣海外融資,如果外部融資環境惡化,一方面它們尋求外部融資的成本將提高,降低其出口競爭力,另一方面它們可能會轉向國內,從而推升國內融資利率,擠占中小企業信貸資源。一旦中小企業出現問題,持續攀升的失業率可能引發社會動蕩。
僅僅兩個多月,阿根廷國外發行債券價值跌幅超過了20%。
“游戲”進入第二回合
屋漏偏逢連夜雨。正當阿根廷政府緊縮財政攢錢還債之時,國內經濟亮起了紅燈。阿根廷國家統計局公布數據顯示,今年前三季度阿根廷失業率分別為7.1%、7.2%和7.6%,就業形勢日趨嚴峻。與此同時,通脹壓力持續加大,官方公布今年前9個月累計通脹率為7.8%,但私人研究機構24%的統計結果似乎更接近民眾實際物價感受。
最近幾周,克里斯蒂娜領導的阿根廷政府為“街頭政治”所困擾:先是民眾手持“鍋碗瓢盆”走上街頭抗議高通脹,后有工會組織舉行全國總罷工,要求改善勞工福利。今年年初以來日益惡化的經濟表現,正轉化為阿根廷政府前所未有的政治壓力,克里斯蒂娜的民調支持率也從去年連任時的54%降至31%。
阿根廷內外交困的局面需要博弈各方重新評估形勢。對于阿根廷來說,繼續采取強硬立場得不償失,技術性違約可能引發國家信用破產,投資貿易信貸都將受到嚴重影響;對于美國來說,阿根廷再次出現債務違約,將迫使參與債務重組的美國大型銀行對核心資本做出調整或出售部分違約債券,從而引發更大的系統性風險。也正因如此,美聯儲在格里塞做出判決后曾試圖游說上訴法院,希望任何訴訟不妨礙接受重組債權人的權益。
唯一受益的可能只有占少數債權的“禿鷲基金”。阿根廷金融分析人士認為,從扣押“自由號”之初,“禿鷲基金”就是兩頭下注,如果掙得阿根廷全額還債,自然可以賺得盆滿缽滿;如果因此導致技術性違約,正好順勢做空阿根廷比索,通過購進看跌期權或匯率期貨從中漁利。
在此背景下,阿根廷開始軟化立場,就在21日格里塞為阿根廷償還13.3億美元確定最后期限的當天,阿根廷政府表達了重新開放債務重組窗口的可能性。美國上訴法院也給個臺階:在28日決定暫緩執行格里塞的判決,給予訴辯雙方3個月的平臺期。更重要的是,上訴法院把愿意接受債務重組的債權人請進來,作為第三利益方參與訴訟,這等于為阿根廷增加了對抗“禿鷲基金”的砝碼。
實際上,就在美國上訴法院宣布暫緩執行還債判決之前,阿根廷執政聯盟已經加速籌備召開國會特別會議,討論最終廢除“CERROJO”法,該法規定,阿根廷政府債務重組窗口已經關閉,不再與不接受重組的債權人談判,而廢除該法將為重開談判掃除障礙。但是據阿根廷《金融界報》報道,就在美國上訴法院宣布暫緩決定之后,會期被無限期推遲。
阿根廷的債務警報暫時解除了,但是一切都預示著,游戲進入第二回合:對于阿根廷來說,現在已經不是還不還債的問題,而是還多少和怎么還的問題。故事將如何發展,讓我們拭目以待。